敬启者路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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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スズそら】余震

【注意:短篇】


(一)

 

手机在西装口袋里响个不停,そらる没有理会,掏出钥匙,打开了门。

 

客厅还是昨天晚上的样子。衣服皱皱巴巴摊了一地,有些被撕碎了,有些被牛奶瓶的碎渣划破了。そらる跨过碎玻璃和玩具碎片,像平常回家一样,松了松领带,走进卧室。

 

电话那头打了一个下午的母亲终于放弃了,最后一声震动后,手机闪烁了一下,回归平静。看了看屏幕上“给我回电话”的短信,そらる撬开了手机后盖,把电板抠了出来。

 

没有回电的必要,因为そらる很清楚母亲会说些什么。

 

“你怎么又把妻子气走了?这样下去可不行啊。这样的个性,也多少改一改吧。”

 

そらる不知道应该改成什么样,他以自己的方式平常地过着生活,他不懂得察言观色,也没有兴趣考虑别人的想法。

 

昨天,妻子在开门的那一刻就笑着迎上,接过手中的公文包,说:“我煲了一个下午的汤,快来尝尝吧。”

 

そらる坐到桌前,舀了一口汤。妻子趴在桌上,一脸期待地问:“怎么样?我放了松茸哦,是今天早上特意去……”

 

“太咸了。”

 

妻子的笑容僵在脸上,房间安静了下来。そらる扒了几口饭,起身往书房走去:“我吃饱了。”

 

几分钟过后,客厅传来摔打东西的声音,木头的断裂声,玻璃的破碎声,布料被撕碎的声音,以及婴儿歇斯底里的啼哭,一个女人隐忍之下的愤怒昭然若揭。十几分钟过后,坐在书房的そらる隐约听到女人哭泣的声音。

 

 

 

他很熟悉这样的啜泣声,因为站在他面前哭过的人不计其数。そらる记得很久以前他也听到过相似的哭声。放学后的学校大门前,红着脸的女孩拦住了准备回家的自己,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后,吞吞吐吐地问出了“可以和我交往吗”这样的话。

 

站在身旁的スズム有点尴尬,拍了拍そらる的肩,指指远处的拐角:“要不……我先去那边等你?”

 

“不要。”

 

スズム和女生一齐看向そらる,一时分不清这句冷冰冰的“不要”是回答哪一个人,但之后补充的那句,却让有些混乱的场面变得清楚了一些。

 

“你太矮了。”

 

放学后的校门口,所剩不多的同学谈笑着走出校门,没人注意到校门旁气氛越发诡异的一小片空间。

 

女孩哭了,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,她用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,深呼吸着努力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。她鞠了个躬,说了一句“对不起”之后就跑开了。

 

スズム看了看面无表情的そらる,叹了口气,朝着女孩离开的方向追过去。

 

そらる靠在墙边,不远处的斜坡上,スズム轻拍着女孩起伏的脊背。从很小的时候起,スズム的任务就是一刻不停地守在そらる旁边,随时准备安慰被他伤到的人。相比“スズム又热情又温柔超容易相处”这样的风评,そらる经常听到的却是“そらる那种人要是死掉就好了”这样的议论。

 

そらる笑而了之。某种意义上,自己和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任何连系,所谓的“活着的状态”,或许只是スズム带来的假象。

 

数分钟后,远处的女孩破涕为笑,スズム也笑了,他宽慰地拍了拍女孩,叮嘱了几句,挥挥手,转身向自己跑来。

 

回家的路上,スズム没有提起刚才的事。和往常一样,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些无关紧的事。

 

“我买了那版游戏——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一版——超贵的诶!看来这个月都不能去游戏厅了……”

 

“隔壁家的猫越来越胖了,现在已经长成圆柱体了……”

 

“今天上课的时候我看到英语老师的丝袜破了嘿嘿嘿……”

 

自言自语到最欢腾的状态时,身边的男生突然来了一句:“很麻烦吧,刚才。”

 

スズム停了下来,看着そらる,嬉笑着回答:“不会啊,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。”

 

安静的小路上,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可辨,电线杆上的乌鸦叫了几声,扑腾着翅膀融进远方的余辉。黑色的羽毛晃晃悠悠地落到スズム肩头,他掸掉羽毛,看了看身旁低头沉默的男生,缓缓地说:“不要多想。”

 

“嗯?” そらる看向スズム。

 

スズム挂上了往常大大咧咧的笑容:“你不用多想,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就好了,其他的事就交给我吧。”

 

——“反正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,不用担心。”

 

 

 

(二)

 

手机黑色的屏幕上倒映着自己空洞的双眼,そらる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漆黑吸进去了。

 

第一次把妻子气走的时候,母亲好心地劝告自己去赔礼道歉。そらる禁不住母亲的恳求,一位位地输入了妻子的号码,他拿着手机想了一会儿,又一个个撤了回去。

 

他从没有说过“对不起”这三个字。

 

或者说,再也没有人值得他说这三个字了。

 

 

 

志愿确定期的一个课间,前座的スズム转过身,趴在そらる的桌子上,百无聊赖地翻着他的作业本。

 

看着そらる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,又翻了翻自己几乎空白的笔记本,スズム感叹道:“总感觉我们上的不是同一堂课。”

 

“考试好的话,记不记笔记根本无所谓吧。”

 

“诶?这是夸奖吗?这是从そらる嘴里说出来的夸奖吗?”スズム夸张地长大了嘴巴,一惊一乍地叫着,“我竟然能活着听到そらる的夸奖!”

 

そらる瞪了スズム一眼,男生笑嘻嘻地重新趴了下去,继续无心地翻起笔记本。

 

阳光透过树叶的细缝打在两人的身上,在纸上簌簌写着习题的男生偶然抬头,看到前座的人正趴在臂弯里,直直地盯着自己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

 

スズム摇摇头,说了句“没什么”,然后又枕到了臂弯里。

 

过了一会儿,スズム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起:“父母他们……他们想把我安排在本地的高校。学校方面已经打好了招呼,只要考上标准线就可以进。”

 

“恭喜。”

 

“可是你不是想考到南方去吗?”スズム直起身子,看向そらる的眼睛。那是そらる第一次看到那样表情的スズム,没有往日的轻浮,暗沉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微弱的期待,“如果你希望的话,我会去和他们谈的。”

 

そらる愣了一下,放下手中的笔,看向スズム:“谈什么?和我考一所学校吗?——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,没有必要继续黏在一起了吧。”

 

一瞬间,スズ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。他看着そらる,看了很久,然后缓缓起身,离开。

 

在那之后,そらる过了一周没有スズム在耳边叽喳的日子。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,耳边只剩下乌鸦的呜咽。小路寂静的可怕,そらる不安地加快了脚步,他想スズム的确是生气了,也知道错在自己。但他不会道歉,他不知道“对不起”怎么说,也绝对不会说。

 

 

 

后来某一天,そらる偶然走过拐角,听见走廊里两个男生见风使舵地逢迎スズム说:“そらる那小子嘴贱不是一两天了,下次一定要把那张破嘴缝起来。”

 

“同意,钢针和线就包在我手上。是该给他点教训。”

 

对于这样的威胁,そらる已经司空见惯了。他没有太大反应,只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
 

身后传来拳头和肉体猛烈的撞击的两声闷响。

 

“你们懂个屁!”

 

整个楼层都安静了下来,只留下几声“屁——屁——屁——”的回音。

 

空无一人的走廊拐角,そらる在原地站了很久,最后还是没有回头。

 

 

 

(三)

 

妻子的化妆包还在,衣柜里的衣服也只拿走了三四件,她一般时隔三四天就会回来,看来这次也不会例外。

 

妻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,有几次出走前还会为自己准备好两三天的食物。她和スズム一样,从没有责怪过自己。

 

就像那次长时间的冷战后,嬉皮笑脸对自己说“对不起”的スズム。そらる很清楚到底是谁的问题,却还是昂着下巴回了一句:“没关系。”妻子虽然没有像スズム一样承认本不属于自己的错误,却还是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照常笑着对他说“欢迎回来”。

 

二十七岁,有稳定的工作,有温柔的妻子和四个月大的女儿。そらる过着让同龄人都羡慕的生活,但他却觉得自己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。

 

学生时代,他听过无数句辱骂自己的话,多恶毒的都有,但他从没有在意过。高中毕业之后,升入南方名校的そらる再没有听到过任何一句责备,尽管不好相处,周围却都是竭力想要讨好自己的人。

 

漫天的花言巧语之下,そらる冥冥之中却总能听到似有若无的辱骂声,那些带着肮脏字眼的词语一遍遍刺戳着そらる的耳膜,更可笑的是,自己竟然暗暗地在为这些诅咒叫好。他觉得自己就是贱,他觉得自己该死。时断时续,他觉得自己本应处在死亡的状态里,而现在的他,只是代替着另一个人活着。

 

这便是最让他痛苦的,他在这个不喜欢自己的世界里活的好好的,甚至可以说是美满的。

 

 

 

(四)

 

そらる走进浴室,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。

 

第一次在体育室换衣服的时候,スズム挂着只脱了一半的T恤,愣愣地盯着自己一颗颗解开纽扣,啧啧道:“难怪啊。”

 

そらる看向スズム,スズム也没有任何掩饰,坦白地说:“前几天听到几个隔壁班的人说要把你上了,这么看来……”スズム的目光在そらる的皮肤上掂量了四五遍,“的确有上的价值。”

 

そらる一拳打过去,被スズム稳稳接住。那个人更加不要脸地笑着说:“我得赶紧跟那几个人说,要上的时候别忘了叫我。”

 

そらる看着独自笑成一团的スズム,懒得理他,拿好棒球杆就准备离开。

 

“不过大概不会有这种好事了,”スズム慢慢地直起身,打开柜子取出棒球杆,“他们大概都没这项功能了吧。”

 

 

 

そらる闭着眼站在花洒之下,手指抚上后颈,寻思着有几个男人摸过这里,接着是前胸、小腹、大腿。最后一次是被摸了后面,そらる抬头看见男人意淫的笑,腹中泛上一阵恶心,拎起大衣丢下一句“我不做了”就跑了出去。

 

那天晚上そらる在桥洞下吐了一宿,把为了麻痹而灌下的酒全部呕了出来,最后摊在石墩旁站不起来。そらる神智不清地摇晃着,隐约中他看到スズム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嘲笑他的狼狈。

 

そらる也没多想,扒着スズム就说,你看,我不喜欢女人,也不喜欢男人,你说我算什么啊,你说你算什么啊。

 

他有些不对劲的感觉,好像把什么保留着打死也不会说的话给抖出来了。再看看スズム,也不说话,就笑。そらる想他大概是没听懂,倒头便睡了过去。

 

第二天中午,他被巡逻的警察推醒。

 

风从桥洞的另一头灌进来,そらる把颈子往大衣里缩了缩。走出桥洞的那一刻,刺眼的阳光直射着他的眼睛,在短暂失明的那几秒中,他突然看清了这个世界。

 

 

 

(五)

 

邮件的提示音响了几下,そらる坐到电脑前,打开了邮箱。

 

是高中的班长发来的,そらる看了眼标题上“同学会”几个字,直接点了“删除”。时间太久了,他已经记不起高中同学的模样,而那些人留给そらる的最后的印象,几乎全部是地震中声嘶力竭号哭着的样子。

 

十年前,他们共同经历了一场大地震。很多人认为,那场地震把他们的心连系的更紧了。而在そらる看来,他与世界唯一的连系也就此中断了。

 

 

 

スズム死了。

 

 

 

想到スズム的死,そらる并没有太大的波澜。他稍稍琢磨了一下这句句子,随后便打开了文档,开始处理自己的工作。

 

 

 

(六)

 

“そらる没有去吗?”

 

“没有。”

 

“不会吧,他不是スズム最好的朋友吗?”

 

女生一声冷笑:“恐怕スズム自己也想不到吧,最好的友人竟然连自己的葬礼都没来。”

 

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
 

“你知道スズム葬礼那天そらる在干什么吗?——他在复习备考啊。都那种时候了,竟然还只想着考试,不就是想逃到南方去吗?不就是觉得这个城市的人都看不惯他吗?”

 

“太过分了……”

 

那天そらる坐在救灾帐篷里算题,听到隔壁帐篷里两个女生的对话。他没有太在意。

 

从地震开始到被救出,再到现在,そらる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。他趴在破旧的纸箱上,在一片哭声中做着练习,好像一切还是往常的样子。

 

那年的升学考试被迫延迟,そらる在别人一一死去的时间里复习,如愿以偿地考到了南方。

 

大学四年,时常被问起家乡,当他报出地名时,对方总是会流露些许怜悯。偶尔会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起关于地震的事,そらる很直白地回答:“没印象。”而对方总是有所悟般地拍拍他的肩,安慰道:“不想记就别记起来了。”

 

そらる哭笑不得,他是真的没什么印象,也没什么感情。

 

死的人死了,活的人活着。大概就是这样吧。

 

 

 

(七)

 

工作很快就完成了,そらる靠在椅子上,觉得有些无聊。他取过手机,把电板装上,开机还没一分钟,便有电话通了进来。

 

“喂喂?是そらるくん吗?”

 

“是。”

 

“因为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复,所以特地来打电话问一下,是周六的同学会的事……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

 

电话那头顿了顿,班长咽了咽口水,略带恳求地说道:“这次请一定要来啊,我们都很想你,真的。”

 

そらる笑了笑,回答说:“好吧。”

 

 

 

同学会当日,そらる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,回到了生活了十七年的陌生城市。三十个人的大班级来了十三个。开场之前,班长点了点人数,一句“这次总算全到齐了”让几个女同学差点哭出来。

 

同学会的气氛很压抑,尽管已经都变了模样,そらる所看到的,还是十年前那些人的影子。

 

穿红色毛衣的女孩是英语课代表,地震发生时正在回答问题,和そらる一样没来得及跑出去,被压在后墙边,断了一只手;最矮的那个小个子男人当时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,第一个逃了出去,没受什么伤;正在讲话的是班长,敲了三天的钢管,直到现在そらる脑子里还回荡着那虚弱的敲击声;坐在そらる旁边的两个女人是好姐妹,当时坐在他斜后方,门被压变形后,长头发的那个疯了般将短头发的往饮水机那里拽,之后就没再见过……

 

“公司的生意还好吗?”为了缓和气氛,有人把话题刻意往无关的地方牵引。

 

“近几年还不错,”班长回答,“因为是在本地创业的,有不少人脉,所以并没有吃太多苦。”

 

“我前几天还看到新闻呢,说你们公司还赞助了市民运动会。”

 

班长哈哈地笑了:“是啊,不过前来参加的,一大半都是老人。虽然看着他们那么开心我也很欣慰,但是多少还是希望有些年轻人来助阵啊。”

 

“老人们对此一向很积极。”

 

“是啊,还遇见了不少以前的邻居,”班长掰着手指数到,“像杂货店的婆婆,送牛奶的大叔,本田君的父母啊,スズム的父母啊……”

 

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,班长的第四根手指僵在半空。一时间,所有人的余光都小心翼翼地偏向坐在角落的そらる。而そらる并没有任何反应,他夹起一块寿司,细细咀嚼后,咽了下去。

 

话题很快被绕开了,大家尴尬地谈论着不痛不痒的问题。そらる吃到一半,擦了擦手,站了起来,却没想到场面又突然安静了下来,所有人都抬起头,齐刷刷地看向自己。

 

“我去下卫生间。”

 

这个时候的离开,总让人觉得そらる是因为スズム的事而有意避之。而事实上,そらる只是刚好想上卫生间了而已。

 

上一秒才关上包间的门,下一秒就传来轻声的议论。

 

“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,当时スズム明明是出去了,最后为什么是和そらる一起被发现的?”

 

“我也不清楚。当时我被困在他们旁边,只听到他们俩聊了很久的天。”

 

“诶?聊天?”

 

“说是聊天,其实更像开玩笑吧。因为总是传来笑声,感觉很愉快的样子。”

 

“这也太可疑了吧。”

 

“不过スズム就是那样个性的好人啊。”

 

“我只是为他可惜,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说,被救的人还连一滴眼泪都没流。”

 

“嘘——小声点。”

 

そらる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,转身走向走廊尽头。

 

 

 

(八)

 

地震发生之前,スズム是被老师叫去一楼拿试卷的。在罗列死者名单的时候,没有人会想到スズム的名字会出现在上面,在他们看来,如果全班只有一个人幸存,那一定是在地震之前就跑到底楼的スズム。

 

“そらる?そらる?”

 

尘埃落定之后,そらる抹了抹脸上的灰,他动了动身子,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狭小的三角区内。他挪了挪身子,问:“你在哪里?”

 

右侧的木板后传来两声敲打。“这里。”

 
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 

“来陪你啊。很感动吧?”

 

木板后面传来欠揍的声音,嬉笑着的语气在一片哭声和呐喊声中尤为突兀。スズム炫耀着:“我抢到了个好位置,顶上有一个洞,晚上还能看星星。”

 

“你好歹有点地震中的样子吧。”

 

“因为反正总归会出去的,”スズム说,“对了,出去之后给你看一样东西。”

 

“现在不能看吗?”

 

“嘿嘿,我怕你太激动。”

 

そらる没有理睬他。他甚至能脑补出石板另一头翘着二郎腿看着天空的スズム的样子,像在公园里赏花一样,惬意地眯着眼睛,享受着这一切。

 

几次微小的震动后,周围的哭声随着瓦砾掉落的声音渐渐平息了。偶尔听到两声粗重的喘气和咳嗽,而女孩的哭声,确实是没有了。そらる不知道她们是平静了,还是死去了。他闭上了眼睛,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。

 

“好无聊啊,我们讲讲话吧。”スズム敲了敲木板,像普通的叩门声一样轻快。

 

没有等そらる的回应,スズム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。

 

 “我才买的那个游戏说要出第五版了,可是我已经没钱了啊……”

 

“还有,隔壁那个圆柱体的猫,昨天生了四只小猫,软绵绵的,像小老鼠一样……”

 

“啊,对了。你有没有发现英语老师的内裤在紧身裤下很明显哦,是低腰三角裤……”

 

一个小时,两个小时……スズム说说停停,そらる偶尔回应一两句。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每天放学的路上,夕阳之下,聒噪的男生和乌鸦的叫声此起彼伏。男生踢着石子,几乎是独角戏般地唠叨着。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上百件小事,却只得到两句淡淡的回应。

 

很多人都对スズム说过,如果丢掉そらる,你一定会过的更好。但他从没有这样想过,不管对方多么冷淡,说出多么伤人的话,他都不会丢下他。スズム知道如果自己说要离开,そらる一定不会挽留,但他更清楚,有很多情绪,都不是可以用一句软弱的“不要”表达出来的。

 

带刺的人都会戳伤自己,但そらる却从未感觉到疼痛。因为他的疼痛,都会由另一个人来承担。

 

 

 

天大概是黑了,天又大概是亮了。木板隔壁スズム讲话的声音越来越轻,速度也越来越慢了。他不知道讲了多久,一直趴着听着的そらる感到他所讲的事越来越混乱,前言不搭后语。最后,那个吵闹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。

 

蜷缩在三角区里的そらる没有任何时间概念,他看着木板后透过来的一丝光亮,张嘴想要问,声音却迟了一步发出来。

 

“过了过久了?”

 

“有点耐心吧,才大概五六个小时吧。”

 

スズム的声音嘶哑,却依旧带着一点不正经的调戏。

 

そらる知道スズム在骗人,但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他了。他把额头靠上木板,隐约感到从另一侧传过来的温度。

 

“你是不是靠在石板上?”

 
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 

スズム笑了一下:“因为我也靠着。”

 

そらる扬起了嘴角,皲裂的嘴唇渗出一些血丝,他舔了一下,因为太过干燥,舌头甚至没有任何舔舐的实感。他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,沉到脖颈里的每一根骨头都要撑不住了,似乎下一秒,头就会“扑通”一声滚下来。

 

“喂,你别睡啊。”

 

“没睡,你也别睡。”

 

两人没有力气再讲一句话了。そらる靠在石板上,感受着木板那头手指敲打的微弱震动。他也伸出手指,和着对方的节奏,一下一下地敲击着。

 

风吹过残破的废墟,在零散的瓦砾中携走迷路的灵魂。可怜的人们,以另一种方式逃离了沾满血液的石块,在风的指引下,俯瞰满目疮痍的大地。素不相识的魂魄,在这座城市的上空盘旋,互相指点着大地上哭泣的亲人。

 

风刮过最高的树,有人听到如泣如诉的歌声。

 

 

 

头顶上方传来响声的时候,そらる已经昏迷过两次了。木板另一侧的敲打声弱到只能靠皮肤的触感来识别,他不知道スズム怎么还有力气敲打的,但对他来说,单是把指腹贴到木板上,都已经竭尽全力了。

 

“快来!这边有一个!”

 

そらる听到木板另一头传来搬动石块的声音。

 

“等等,他在说话。”

 

“怎么样?听得清吗?他说什么?”

 

“木板后还有一个!”

 

“真的吗?”

 

“先救那一个,这一个腿被压住了,要截肢。”

 

“医生!医生!这里!”

 

……

 

耳边传来铁锹的铲动声。そらる瘫在地上,心里骂スズム,你说了这么多废话,怎么都没有说自己腿被压着啊。

 

灰尘和小石子扑簌扑簌落在自己身上。木板另一头的敲打声终于停了下来,一两秒后,一张皱巴巴的纸从木板的缝隙里,被慢慢地塞了过来。

 

顶上的石头终于被掰开了,阳光突然直射进来。不知时隔多久的第一束阳光,刺得そらる眼前瞬时一片白茫。他听到搜救员大喊着“闭上眼睛!”,但他依然直愣愣地睁着眼,眼眶里满是阳光灼烈的疼痛。

 

虽然只有一瞬间,そらる还是看到了那张纸上斑驳的血迹,和“毕业志愿”几个大字。下面长长的一排表格里,只填了第一行。

 

一笔一划,几个字写出的。是そらる想去的那所学校。

 

そらる笑了笑,闭上了眼睛。

 

 

 

(九)

 

之后的很多年里,そらる都梦见最后一次看见スズム的样子。与对其他同学的最后印象都是声嘶力竭的号哭不一样,他最后一次看见的スズム,脸上依旧挂着大咧咧的笑容,一如阳光般灿烂。

 

在接到在接到老师“下去拿试卷”的通知后,スズム回过头,调戏般地笑着问そらる:“要不要顺便给你带盒章鱼烧?我跑得快。”

 

与现实中白了他一眼摇摇头的自己不同,梦里的そらる笑着对他说:“要,我要吃街口的那家,你跑快点。”

 

 

 

越快越好,别回来。

 

 

 

(十)

 

そらる重回包厢时,大家正在商量扫墓的事情。そらる婉拒了,说明天就要走,公司有事。其他人也没有留他。

 

有时そらる很厌恶自己。那次地震过后,他就再没有回去过。他不知道スズム埋在哪里,也不知道他的亲人都怎么样了。他只身去了南方,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没带走任何东西,甚至连回忆都没带走。

 

死的人死了,活的人活着。仅此而已。

 

他曾翻看过那一阵子的报纸。他在82小时生还者中找到了关于自己的一两句报道,没什么特别的。82小时比不上某位老人坚持的132小时,也没有被老师护住而得以生还的壮烈。

 

在这82小时中,他没有哭也没有绝望,他隔着一块木板,和一个有趣的人聊天,聊着猫聊着游戏聊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。スズム让那82小时过的与平常无异,在班长的敲打声,在女生的抽泣声,在天崩地裂的瓦解声中,他们的笑声尤其突兀,甚至有点异常。

 

那次地震死了近万人,流传出千百个的动人的故事。万人之中,只有そらる和スズム既不属于生还者,也不属于罹难者,他们的故事也不足挂齿。

 

 

 

(十一)

 

第二天清晨,そらる坐在候机室里,翻看还未处理的文件。玻璃窗前,飞机一架架地起落,他看了看手表,离登机时间还长。

 

几乎是一瞬间的事,手中的纸张开始轻微的颤动。

 

そらる看着颤动幅度越来越大的纸张边缘,一阵熟悉的震动感从脚底传到头部,裹挟着无法抵挡的恐惧。

 

顶棚的支架发出轻声的“吱呀”声,旅客们感到了异样,纷纷起身朝安全的区域跑去。空荡的候机室只留下そらる一人,呆在座位上,捏着纸,不知所措。

 

和十年前一样。

 

十年前的这一刻,当所有人都而慌乱地向门口挤的时候,そらる却茫然地坐在座位上。他不知道逃也不会逃,他看尽了所有同学的神情,却看不到自己的无助。

 

 

 

“そらる你他妈给我趴下!”

 

 

 

等一切都安静后,そらる在安全的三角形区域内想,スズム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。或许他喊了,又或许是自己记错了。但如果他真的喊了,那么スズム为什么会跑回来也好解释了。

 

 

 

——当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,你恰巧知道我这么想。

 

 

 

于是在那一天,スズム回来了,陪そらる讲了82个小时的闲话,然后走了。

 

 

 

这一刻,没有スズム,二十七岁的そらる和十七岁那年一样手足无措。

 

这次的地震并不严重,钢构的机场大厅晃动了几下便静了,受惊的旅客又陆陆续续回到座位上,重新拿起手机、报纸,等待班机降落。

 

 

 

(十二)

 

そらる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,他在楼下取了报纸,从黑暗的走道里一路摸索回公寓。

 

遮光窗帘紧紧闭合着,客厅里没有一丝光线。そらる脱下外套,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,在黑暗中点亮了唯一一盏台灯,摊开报纸,草草地翻看了起来。

 

某一页的角落里,微小的印刷体报道了今天早上的地震。副标题上,细细的明朝体印着一句很短的话。

 

“已确定系十年前XX大地震余震”。

 

そらる愣了一下,目光在这句话上反反复复地游荡着。他一遍遍地看着,大脑却一片空白,黑色的文字被一笔一划地拆分,每一笔都像匕首一样划擦着自己的心脏。

 

 惨白的灯光下,そらる空洞地盯着那几个字,直到它们被水状的物质搅和成一团团模糊的小点,再也无法辨别。

 

 

 

黑暗中,有人撑着头哭了。

 

微弱的哭泣声中,有人一遍遍地说着“对不起”。模糊不清的三个字,被嘴角咸腥的泪水打湿,模糊成混杂在一起的几声音调,在空气里兜兜转转,不知该去向何方。

 

 

 

我在地震中活了下来,却在余震中一步步瓦解。

 



【完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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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常感谢花时间阅读的各位。

 

之前看到唐山大地震时隔44年后重发余震的报道,觉得很奇怪,就去了解了一下关于“长潜伏期地震”的事。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。

文章中的そらる毒舌冷漠又敏感,而スズム却热情乐观。当所有人都厌恶着そらる的时候,只有スズム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无助的人,这也是他选择一直陪着他的原因,即使被说了“没必要黏在一起”,他也知道要是没有他,そらる或许无法正常生活下去。所以才会有改志愿这个举动。

地震中的スズム一开始就没有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,他所支撑的82个小时,只是为了陪着そらる,看他活着出去罢了。

そらる的想法很复杂。他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地震这个事件的束缚,以为スズム的事对自己再没有任何影响了,但事实上,他生活的各方面都残留着スズム的影子。在地震之前,他被他保护着,スズム死后,却也如被保护着一般,生活一帆风顺。而这些顺利和的无法忘记的スズム,都是成为了让そらる最后崩溃的“余震”。 

そらる认为,该死的人没有死,该活着的人没有活下来。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。

为了表现出そらる内心的支离破碎,我尝试用零碎的回忆,在主线的支撑下,慢慢拼凑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。所以一边担心着“一会儿过去一会儿现在”会不会很乱,一边又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来整合这些事件。如果在阅读上带来了不方便,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。

 

从《深蓝色海》微校完成到今天这篇,正好一个月了。这一个月实在给我带来了太多惊喜,直到现在都是缓不过神来的状态。我真的真的非常谢谢各位,每次看到留言看到私信,心理都是满满当当的幸福感。每一个人都可爱到让我想伸手抱抱。

最近有点忙,所以很少能及时回复,真的很抱歉。但是我一定一定每条都会回复的。

 

谢谢你耐心阅读到这里。

同样,很希望能够认识你。


PS: 我的“短篇”真的很长吗?

可是真的没有到1w字呀quq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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