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そらまふ】沉默马戏团
【注意:短篇】
(一)
“周六阳光初好,
牧童叩响前窗,
妈妈,请给我六个便士,
我想去城里看马戏,
我会踩上我的新靴,
我会在天黑前回家,
妈妈,请给我六个便士,
我想去城里看马戏——”
四楼的走廊,高跟鞋的声音在静谧而狭长的空间里回荡,离房间还有三步距离时,屋内的歌声戛然而止。
推开门,まふまふ照常乖乖地窝被褥里。窗户大开,枯黄的树叶被卷进房间,飘飘荡荡落在男孩身上。
护士把餐盘搁在小桌板上,转身关上了窗户。
“又偷偷下床了吧?”护士拿起床头的入药记录表,写了起来,“这样可不行,休息的时间要好好休息啊。”
まふまふ坐了起来,拿起餐盘上装着四五粒药片的小塑料杯,张开嘴一并吞了下去,咕噜灌了几口水。
护士翻了翻之前的记录,喃喃道:“已经吃了这么久的药了啊……”她弯下腰,笑着问まふまふ,“まふくん感觉好一些了吗?”
まふまふ点点头。
“如果并没有好转的话,我觉得还是跟妈妈说一声比较好哦……”
“已经好了!”
护士被突如其来的高声吓了一跳,气氛尴尬地安静起来。まふまふ意识到有些失礼,抿了抿嘴,轻声解释说:“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了。”
护士尴尬地笑笑,摸了摸まふまふ的脑袋,告别后向门口走去,未走几步,就被一句“护士小姐”的喊声定住了脚步。
“嗯?怎么了?”护士小姐转过头。
坐在床上的男孩停顿了一下,吞吞吐吐地提出了请求:“明天……请给我带一根胡萝卜好吗?”
她愣了一下,而后笑着允诺:“好的——那么,明天见。”
护士小姐走出病房,靠在门板上,叹了口气。
(二)
“咚咚咚——”
厚重的木门传来三声叩响。窗边的男孩像小狗一样猛地回头,踩着笨重的拖鞋向门口跑去。
“そらるせんせい——”
每天下午四点,まふまふ都会保持着绝对的警觉。他趴在床上,或是坐在窗前,不管是看书还是发呆,都可以第一时间对那熟悉的叩门声做出反应。一整年来,每天如此。
そらる搭着まふまふ的肩,把他推回床上。自己拉过床边的椅子,坐了下来。他只身而来,手中没有任何记录本,这也是まふまふ感到放松的原因。
“今天有谁消失了吗?”
まふまふ点点头,指向打开的窗户:“金丝雀小姐飞走了。”而后又补充道,“独角兽也很少出现了——我觉得有些好转了。”
“现在你还能看见谁?”
男孩转了转眼睛,扫视了一遍空荡荡的病房,一个个地报着:“还有穿背带裤的猴子,拿着喇叭的小熊,叼着手帕到处飞的鸽子,两只兔子,还有一只披着红毯的大象——房间太小了,他窝的很难受。”
“穿披风的狮子已经看不见了?”
“是的,他消失很久了。”
そらる放松地靠倒椅背上,说:“已经在慢慢变好了。”
まふまふ像是受到了表扬一般,咧着嘴笑了。
“可惜还是找不到病因,”そらる自语道,“如果能摸清病因,恢复就不会这么慢了。”
まふまふ不知说些什么才好。他有些愧疚,被确诊为幻觉型精神分裂症已经一年了,不仅打乱了父母的生活,也给医院带来了这么多麻烦。
“对了,你经常唱的那首歌,我有点在意,”そらる说,“再唱一遍吧。”
“诶?就这么唱吗?”
“嗯。”
まふまふ有些不知所措。平日只是胡乱哼哼,突然到了这么正式的场面,他不知该怎样开口。他平缓了一会儿,深吸一口气——
“周六——”
そら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录音笔,按下了录音键。
“诶?”前两个字还没唱出来,听见录音笔沙沙响起的まふまふ慌了,“还要录音吗?”
“这样会方便一点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不要停,继续唱。”
“喔喔。”
まふまふ吞了吞口水,别过头,避开そらる的目光。
“周六阳光初好,
牧童叩响前窗,
妈妈,请给我六个便士,
我想去城里看马戏……”
初冬的阳光透过凋零的树叶,在惨白的被单上照出一小块光斑。披红毯的大象在角落缓缓甩着鼻子,穿背带裤的猴子三两下跳到它身上,两只兔子头对头砸吧着嘴,吹喇叭的熊坐在窗台上,享受着最后的阳光。
最后一个尾音收起,そらる说了一句“声音很好听”,然后摁下了停止键。まふまふ“嘿嘿”地傻笑着,そらる摸了摸他的脑袋。
“那么,今天就先告辞了。”
听到这句话,まふまふ垂下头,没有说话。两三秒后,男孩收起眼里的失望,抬起头笑着对そらる说:“明天见。”
そらる起身向门口走去,身后传来男孩的声音。
“如果见到护士小姐,请提醒她给我带根胡萝卜——兔子有点饿了。”
已经推开门的そらる转过身,无奈地看向床上的男孩。男孩则是笑着摆摆手,劝そらる放心。
“放心啦,它们都是假的,我知道的。”
(三)
国外进修十几年,被作为优秀人才引进回国,没几年就在医学界遐迩闻名。与同为医生的丈夫生下的漂亮孩子,从小就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学习能力,懂事听话,从未让自己烦心。女人顺风顺水的一生,在孩子十五岁那年的放学路上,突然波折了起来。
“妈妈,你看,好多独角兽!”
孩子趴在车窗上,兴奋地指着空荡荡的街道,瞳孔在阳光下呈出漂亮的棕红色。他伸出脑袋扭着脖子看被汽车甩在后面的独角兽。女人意识到,从此刻开始,她的孩子便步入了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世界。
“所以说,您也不清楚まふくん是如何变成这样的?”
坐在对面的院长比女人大了一辈,但考虑到女人在医学界的地位,还是用了敬语。
“与其说‘不清楚’,倒不如说‘不相信’更贴切吧,”女人透过科室的玻璃门,看了看坐在沙发上安静地读着书的まふまふ,说,“他成绩很好,在学校也很受欢迎,是个不论从各方面讲都很优秀的孩子。”
医生在记录册上刷刷地写着,半晌,搁下笔,看向女人:“恕我冒昧,但您和您的丈夫应该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孩子吧。”
女人无奈地笑了:“是的,我们总是很忙。但我并不认为问题出在这里,”女人补充道,“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长,但我们家相较于其他家庭,反而更亲密也说不定。这么说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,但我觉得,まふくん他对我们的感觉,应该是‘憧憬’这样的吧。”
“憧憬?”
女人点了点头,说:“まふくん从小就立志当医生,话还说不完整的时候,就说出‘以后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当医生救人’这样可爱的话。同样的,因为体谅我们的辛苦,まふくん很小的时候就停止了纠缠撒娇这样孩子气的行为。”
“这可真少见。”
“他总是这么懂事,”女人看着玻璃窗外,脸上露出欣慰却失落的笑容,“从来没有让我们担心过,不管是学业还是交往上,遇到问题都会自己默默地解决。就因为如此,我才不敢相信他会变成这样。”
老医生看了看病症一栏夺目的“幻觉型精神分裂症”,暗暗地叹了口气。
“您还是坚持让他住院吗?”
“我希望能住院到痊愈为止,”女人说,“他父亲和我的作息都不定,我想还是让他留在医院里比较好。”
还未说完,女人的手机叮铃铃地响起。女人掏出手机,将短发别到耳后,按下了接听键。
“喂?是的。好的好的,现在吗?病人情况怎么样?嗯嗯好的,知道了,先注射点吗啡,我这就赶回来。”
女人放下手机,一脸为难地向老医生欠了欠身子。
“那么,就拜托您了。”
老医生摆摆手说“不用客气,请先去忙吧”,女人便大步迈向门口。
沙发上的まふまふ见女人走了出来,抬起头,笑着叫了声“妈妈”。
第二个“妈”还未出声,女人就抱歉地蹲下身子,摸着他的头说道:“まふくん,妈妈又要去做手术了,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好吗?妈妈明天来看你。”
男孩掩不住眼底的失落,但还是扬起脑袋笑着看向女人,说了声道别。
“好的,妈妈——明天见。”
(四)
まふまふ坐在床上,两只腿挂在床沿上,不安地晃动着。膝盖上虽然摊着一本书,但却无法读进任何内容,まふまふ被内心的期盼折磨着,每隔两三秒就抬眼朝门口看去。
久违的出逃,和そらるせんせい一起。
上一次去了动物园,再上一次是儿童公园。そらる总是冒着被处分的风险,想方设法把まふまふ带出病院,他搜寻着任何与兔子、猴子、大象、熊有关的地方,希望唤起まふまふ的记忆,找到病因。虽然每次都无功而返,但对于只有两个人的秘密出逃,まふまふ还是压抑不住兴奋的心跳。
“咚咚咚——”
最后一声还没有叩响,门就被打开了。身着病号服的男孩,踏着不合脚的大拖鞋,扒在门框上。他生活的每一天就只为这一刻。
“そらるせんせい!”
“嘘——”そら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,关上了身后的门,小声地问,“准备好了吗?”
まふまふ用力地点头。
そらる脱下厚厚的呢绒大衣,甩起大衣,把まふまふ连头裹在里面。长长的衣摆一直垂到他的小腿,只露出一小节蓝白相间的裤脚。只露着两只眼睛的まふま眨巴着看着そらる整理着衣领,然后被一把揽过,贴在他身边。そらる打开一条门缝,说:“走吧。”
不知是第几次出逃,两个人都已经很熟悉这套流程了。遇见护士小姐时,被そらる搂进怀里的まふまふ再也不会没出息地叫出声来了,他把脸紧贴着そらる的胸膛,感受不到心跳和温度,却感觉到世界上最无法舍弃的温暖。
这次来到的是马戏团。
红白相间的布棚被高耸的桅杆撑起,简易的塑料板围出一个不大的沙场。即使是在马戏并不流行的国度,这样的布置都来得有些简陋。
まふまふ抱腿坐在地上,身边一位四五岁的小男孩兴奋地吵嚷着,まふまふ虽已不会像小男孩一样大叫,但紧握的双手和轻咬的下唇,都透露着孩童般的期待。
音乐响起,身着燕尾服的猩猩蹬着自行车绕场一周,带起的风把装饰的火把吹得摇曳。そらる凑近问まふまふ:“有什么感觉吗?”
まふまふ回想了一下,摇摇头。そらる没有继续追问,拍了拍他的背,没有说话。
まふまふ趴到塑料板上,身边的小男孩把塑料板晃的摇摇欲坠,まふまふ看着打扮奇怪的动物们一个个过场,火把把脸颊温的红红的。
“我看到了骑着独轮车的熊。”
“我也看到了。”
“那后台的猩猩是真的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边的那匹马呢?”
“哪里?”
“灰白色的——啊,它转过来了。”
“哦,那不是真的,我没有看到。”
和去动物园或标本室时一样,まふまふ一个个指着问着。在他的世界里,除了そらる能看到的东西,还有许多不存在的东西。他靠这样的方式分辨着眼底的真实与虚假。
和普通的病人不同,まふまふ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精神分裂的事实。他努力配合着治疗,按时吃药,也试图强迫自己抹消掉这些幻象,虽然有一定的作用,但直到现在,他还是被林林总总的动物们包围着。
“你看你看,那只狗熊好傻。”身边的小男孩拉着まふまふ,指着呆坐着的狗熊说。
一大一小两个人笑作一团,跟着绕场的猩猩们一起跑着。观众席上的孩子们激动地随着音乐摆动着身子,大人们或是刷着手机,或是坐在后排盘算着这场马戏值不值这个价。
报幕的小丑张开血红的大嘴,请出了压轴的狮子。因为人手缺乏,刚报完幕的小丑赶紧跑到后台,匆忙把高台推了出来。狮子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上高台,准备完成最后一跃。
小孩子们只想把狮子看的更清楚,一个挤着一个压在塑料板上。脆弱的塑料板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响声,终于在最后一个小孩叠上之时,“啪”的一声断了。
最里圈的小孩向前一冲,扑倒了火炬的底座。
尖叫声随之而起,后排的父母们猛然惊醒,冲到前面,扒开一个个孩子,大叫着找寻自己的孩子。
まふまふ瘫坐在地上,看着塑料板在火苗里慢慢蜷曲,延伸。火势很快蔓延到顶棚,点亮了沙场。小丑拉扯着动物们颈上的链条,死命地往外拽。在刺眼的火光之中,まふまふ看着焦黑的碎片下连成一线的小动物们,直到眼睛被刺到再也无法睁开。
耳边只有撕心裂肺的尖叫。
脚踝处传来一阵嵌入皮肤的疼痛,まふまふ眯着眼,透过薄薄的烟气,只看见被桅杆压在底下的小男孩。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脚腕,大哭着叫喊:“救救我!救救我!”
灼热的布屑从头顶悉悉索索地掉落,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叠。まふまふ似乎听到了自己经常唱的那首童谣,悠悠荡荡地在火场之中兜转。他看到手挽着手的小动物们,迈着轻快的步伐,在沙场之中舞蹈。
燃烧着的布条落到まふまふ裸露的脚踝上,疼的他一个抽搐。
脚还是被小男孩紧紧地抓住,指甲嵌进皮肤里的疼痛已被烫伤的疼痛完全掩盖,まふまふ用力地想把腿从男孩手中拔出,却无济于事。
他受不了了。不自然间,他已泪流满面,不知道是被烟灰熏的还是另外什么东西使然,まふまふ再也受不了了,他用力地拔着自己的腿,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。
橙色的火光和噼噼啪啪的灼烧声中,まふまふ的哭喊响彻了整个沙场的绝望。
“我救不了你!我救不了你!”
被桅杆压着的小男孩终于没了力气,掐着まふまふ脚踝的小手放弃般地松开了。弱小的孩子用力地咳嗽着,哭着,却再也找不到任何救助。
“まふまふ!”
そらる推开混乱的人群,向坐在沙场之中的まふまふ冲了过来。まふまふ猛然回头,脸上是哭花了的烟灰和泪痕。
“そらるせんせい。”
そらる望了眼まふまふ脚边无力挣扎的小男孩,没有多想,弯下身子,裸手去搬那根滚烫的桅杆。
狮子的披风,猴子的小礼帽,奏乐团的喇叭和三角铁毫无生气地躺在灰烬之中。支离破碎的马戏场像下雨一般,黑色的碎片夹着红色的火光扑簌簌地往下掉。顶棚的木头砸在他们身边,溅出的火星烧透了そらる的毛衣。触摸着桅杆的双手已被烫出通红的褶皱。まふまふ拉扯着そらる,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:“不要救了,我们救不了。”
——我救不了。
——可是你是医生啊!
——我救不了!
(五)
女人推开病房的门,奔跑着扑了上去,抱住まふまふ。
她紧紧地把他揉在怀里,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去证明他的存在。她抚摸着他肩膀和脚踝上的绷带,哽咽着问疼不疼。
まふまふ笑着摇摇头,说没事。
身后的院长当即斥责了值班的护士,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怒吼般的责骂声。
女人抚摸着儿子的脸颊,男孩则是撇着头呆看着窗外凋零的树枝。所剩不多的叶子在寒风之中打着转,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母亲的怀抱,重归尘土。
阳光打在男孩的眼睛上,原本琥珀色的瞳孔,变得更加浅了。
过了很久,まふまふ说:“消失了。”
母亲的手停滞在面颊上,院长停止了责备,空荡荡的病房里,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。在场的人都停下了动作,朝床上的男孩看去。
男孩回过头,说了一句似乎昭示着胜利的话。
——“那些围着我转的东西,一个都没有了。”
(六)
废弃的大楼在市郊的草场上摇摇欲坠,锈迹斑斑的避雷针直插入火烧云之中,萧瑟的冬风之中,谁听到了谁的呜咽。
穿着病号服的男孩踩在零落的瓦砾上,大了一码的拖鞋碾压着地板上的灰烬和石子,在空无一人的建筑物中留下骇人的响声。
进门,左转,右转,第二个岔口,上四楼。
まふまふ半闭着眼睛,他不需要任何指示。他曾在孩子们中因为准确画出了这所医院的地图而引得一片喝彩。而这回忆中留下的地图,也足够他在十年后的一片废墟中成功到达四楼的儿童病房。
四楼的走廊里,天花板上的拖线吊灯在穿堂风里摇摇晃晃,灰烬覆盖着点滴血迹,在幽暗的走廊里一直延伸到尽头。まふまふ睁开眼,在一片黑暗之中,朝着尽头的光亮走去。
跨过变形的门槛,凌乱的金属病床在走廊尽头空旷的房间里保持着最初的挣扎的姿势。半灰的墙上隐约浮现着可爱的儿童彩绘:跳舞的小熊、甩着鼻子的大象、踩着自行车的小猴子,和魔术帽里露出的两只兔子耳朵。
そらる站在白色的独角兽下,仰头欣赏着布满血迹的绘画。听到身后的脚步声,一片光亮之中,他回头看向まふまふ。
“你来了啊。”
“嗯,”まふまふ站在病房中央,点了点头,“很久没有见到そらるせんせい了。”
两周,整整两周。从马戏团回来之后,そらる再没有来过自己的病房,取而代之的是老院长和另外几个医生。他们站在床边,翻着记录册,指指点点讨论着自己的病情。
“我觉得可以出院了。”
“我也同意,既然幻觉已经消失,可以确定为痊愈了。”
“这例病况可以在下次的研讨会上讨论一下,毕竟是第一起仅靠药物治疗就解决的案例。”
“是啊,这可是可以为本院添彩的案例啊。”
“那我先去给这个孩子办理出院手续吧。”
“等下。”
老院长拉住转身的主任医生,透过厚厚的老花镜,他看了看病床上低着头的まふまふ,摇了摇头。
“再观察几天吧。”
“你已经能自己逃出来了。”そらる说。
まふまふ笑了笑,歪了歪头,说:“没有什么困难的。一个人逃出来这么多次,已经很熟悉了。”
听到这句话そらる并没有惊讶,他笑了笑,说:“你真的很聪明。”
冬日的夕阳照进高大的落地窗,壁绘上的血迹像融化了一般,与赤色的阳光融为一体,每一滴都透着无限的安详。
“在你很小的时候,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,总把你寄放在医院的儿童科室。你和几十个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吃饭,一起午睡,一起玩闹,——就在这间病房里。”
そらる慢慢地说着,像在复述一个毫无乐趣的故事。
“你是孩子们中间最受欢迎的。你和他们不同,你健康,你聪明,你被科室的医生护士疼爱着,但最让你引以为豪的,是你拥有一对身为医生的父母。”
“你笑着允诺孩子们‘那可以请你的爸爸妈妈救救我吗?’这样的请求。你还小,并不能区分儿医和外科医师,你只是单纯地坚信着身为医生的父母,有能力拯救所有的人。”
说话声戛然而止,そらる缓缓转过身,摩挲着壁画上混杂着烟灰的血液,手指却依旧干净如初。
“直到,十年前的那场火灾。”
そらる没有继续说下去,因为故事可以到此为止了。他按下了身边古旧的录音机,老式的磁带吱呀响了几声,磕磕绊绊地运转了起来。“沙沙”几声后,诡异的病室里响起了天籁的童声。
“周六阳光初好,
牧童叩响前窗,
妈妈,请给我六个便士,
我想去城里看马戏……”
まふまふ站在十年前自己站着的位置,听着十年前在噼噼啪啪火星声中传来的歌,看着墙上笑的近乎恐怖的动物们。他感到打在房间里的赤光开始晃动,在被风带起的烟尘中,幻化成一如十年前炙热的烈火。
马戏歌是用来唤醒午睡孩童的乐曲,而那天午后,揉眼醒来的除了孩子,还有恶魔。
火灾发生时,まふまふ趴在地上,握着孩子们的手。同龄的他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恐慌,一遍一遍地安慰着哭泣的孩童,不要害怕,我妈妈会来救我们的,她是医生,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。
长时间的等待后,まふまふ在猩红的火光中看见了叫喊着奔来的母亲。母亲还未来得及脱去手术服,两只白手套被血染成红黑色,手术帽也已不知去向。
她的头发披披散散地在脑后甩着,她大叫着まふまふ的名字,用纤细的胳膊挡开烧红的顶柜,像感受不到痛觉一样,疯了一般向まふまふ奔来。
被母亲抱起的那一刻,他听到了母亲决堤般的痛哭。瘦小的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从燃烧着的金属床架下把まふまふ拉了出来,她把他死死搂在怀里,大哭着向着门口跑去。
“妈妈,他们还在那里——”
“乖,把眼睛闭上。”
“可是妈妈,他们快要被烧死了。”
“不要管他们了……”
被留在身后的孩子们把胳膊伸到近乎快崩裂的长度,他们着まふまふ的方向,一遍遍地哭喊着“救救我救救我”,而扛着自己的母亲,脚步却更快了。
まふまふ终于忍不住了,崩溃般地大哭了起来。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,他一直努力成为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孩子,但在这一刻,他突然挣扎地大哭起来,像一个无理取闹地小鬼,用耗竭的泪水乞求着。
“妈妈,救救他们吧!”
“我救不了。”
“可是你是医生啊!”
“我救不了!”
欢快的童谣在混乱之中循环着,墙上的小动物们手挽手跳起了小步舞。头顶的横柱带着绚丽的火苗垂直落下,在空中延续出一道漂亮的流线。床底的哭声瞬间停下,耳边只剩下愉快的歌,一遍遍地轻唱。
趴在母亲肩头的まふまふ撑着手,被压在横柱之下的小手也维持着伸展的姿势,就像平日午睡时,小床上不安分的两个小孩子,在被单之下偷偷地伸出小手彼此逗弄着一样。
歌曲响起,被子被护士小姐掀开。
“快醒来吧,该起床了。”
(七)
赤红色阳光下,壁画下的そらる的脚开始变得透明,棕色的皮鞋一点点消失,接着是黑色的裤脚,然后是白大褂的衣摆。
まふまふ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。很多次,在父母和そらる辞别的时候,他都很想像小孩子一样大哭一场,任性地要求他们留下陪陪自己,但他做不到。他是个乖孩子,没有人责骂他,没有人帮助他,他总能自己拯救自己。
看着そらる一点点消失,手足无措的まふまふ看了看壁画,慌忙地说:“我看见了穿着背带裤的猴子。”
そらる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壁画,说:“我也看见了。”
“我看见了拿着喇叭的小熊。”
“我也看见了。”
“我看见了穿披风的狮子。”
“我也看见了。”
“……我看见了そらるせんせい。”
そらる低头看了看自己消失的身体,笑了。
“我没有看到。”
冬风吹起了地上的灰尘,在悠扬的歌声里,穿着病号服的男孩低下了头,他捏了捏拳头,而后抬起头,用尽了全身力气展露出一个笑容。
——“放心啦,你是假的,我知道的。”
寒风吹进空荡荡的病房,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中央。
轻快的音符谱成一首哀歌,逝去的孩子与动物们手挽着手,在病房里跳起愉快的舞蹈。
(八)
院长终于在出院申请上签下了“同意”二字。落笔的一瞬间,身后的医生们欢呼起来。
“太好了,下周的研讨会上可以用这个案例了。”
“我都能想到那帮老头子的表情了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他们一定想不到吧,紧靠药物治疗就完全治愈的第一起病例,竟然发生在我们医院。”
“我现在就去整理这个孩子的病史。”
嘈杂病房的另一端,靠在床头的男孩歪着头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,浅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一丝光线。
他痊愈了,却也死了。
(九)
走廊上,两个护士聊了起来——
“四楼的那间办公室是不是很久没人用了?”
“是啊,一直空着。”
“前天我进去找资料,在桌子上发现了这只录音笔。”
“不会吧?那房间一直锁着的啊。”
“这不重要,我想让你听听里面的录音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嗯……怎么说呢?感觉有点诡异。”
播放键被按下,沙沙两声之后,录音笔中传来一个男孩的自言自语。
“周六——”
“诶?还要录音吗?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喔喔。”
“周六阳光初好,
牧童叩响前窗,
妈妈,请给我六个便士,
我想去城里看马戏,
我会踩上我的新靴,
我会在天黑前回家,
妈妈,请给我六个便士,
我想去城里看马戏——”
——“嗯,声音很好听。”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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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常感谢花了时间阅读到这里的你,国庆快乐。
在酒店里打完了最后一个字,一边看着长白山,一边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写出一股东北味。
想着“如果精神病人幻想出一位精神医生来会怎么样”,就写下了这一篇。文章里まふまふ因为对“医生”的期望被母亲亲手打破,在长时间的自我治疗无果后,患上了精神分裂,这也是为什么火灾发生在六岁,而真正患病是在十五岁的原因。他总是试图自己解决问题,最后也确实自己治愈了自己的病症,但也把自己逼到了绝境。
母亲的行动都出于成年人的理性选择。她放弃手术台上的病人,放弃其他孩子不顾一切地去救まふ,只因为她是他的母亲,她爱他。她所有的选择都无可厚非,只是身为孩子的まふ无法理解。
そらる是まふ逃避现实的产物。母亲没有时间陪他,そらる每天都会来陪伴;母亲无法带他去的地方,都由そらる带他去了;母亲在火灾之中选择放弃,そらる选择去救,但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些都只是まふ的自我安慰而已。写的时候避免了そらる的心理描写,也是为了暗示他的“不存在”。
同样涉及了灾难,《余震》是按着虐文的样子写的,但《马戏团》不是,它想传达的不并是灾难的残酷。如果能有所察觉的话就太好了,如果没有看出来的话,也请当做娱乐休闲地阅读吧。可能是最近正在看《广岛纪实》的缘故,不小心写了这么多可怕的东西。希望下一篇能写出轻松一些的文章。
哦,对了,录音的最后一句的确是そらる说的。他到底存不存在呢?
到目前为止一共写了七篇,其中六篇都超过百赞了,能得到这样的成绩真的很谢谢你们。很幸运遇到了你们,即使聊的是日常的小事我都无比开心,因为能被人依赖被人喜欢,大概是身而为人最终的追求吧。
再次,非常感谢花了时间耐心阅读比快比原文长的后记。
非常希望能认识你,谢谢。
PS:最近对歌词太郎产生了兴趣,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一下他的性格?
PS:我不虐他我不虐他,请不要担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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